植悟
文/田裕晖
相伴总如萍聚,而时光却如流水过隙,转眼已成东西。深秋连绵不断的细雨,如久旱后的甘霖一般,滋养着每一个干枯的生命。清晨推开门,万物静谧、深邃又清爽,大地散落一片枯黄,如此凌乱,像收拾不起的心情,似乎又诉说着余音袅袅的惆怅。凉风拂过脸庞,空空悲伤。清朝诗人张灿有一首短诗:“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变更,柴米油盐酱醋茶。”很能表达一般人在时空中流转的变化,只是凡人常不自省,任庸俗流转罢了。很庆幸我仍处于能享受“书画琴棋诗酒花”的青葱岁月,我也想去“拜访”师院的植物了。
独自行走于思齐路上,两旁的行道树仍以寻常的姿态怡然挺立,只是隐约察觉其多了份来自秋的悲凉。都说“人生浮沉”,树亦是如此。春和景明时,它欣欣向荣;夏日炎炎时,它野蛮生长;秋气肃杀时,它回风摇曳;冬雪冰封时,它滢然肃穆……为何树的一生亦有浮沉?深究其因,是其时令所致,正是时令,使其于春季奋发,于夏季热烈,于秋季蕴藉,于冬季苍凉。关于人生浮沉的答案却众说纷纭,在我浅显的认知里,我仍认为它是由我们的“生命时令”所致。借白岩松先生的一段经典名言:“无论走到生命的哪一个阶段,都该喜欢那一段时光,完成那一阶段该完成的职责,顺生而行,不沉迷于过去,不狂热地期待着未来,生命这样就好。”我想,我们生命的时令,恐怕是遗传给我们的精神馈赠。因为从远古时代起,那些懂得顺生而行的人,才会有更多的机会留下子嗣,我们基本是这种人的后代,在血液中就留下了良好的习惯,这种“知时节,明事理”的生命时令,我愿为之感动。
名贵园里的桂花树肆意挥洒着来自木叶的清香,雨后的空气中充满着泥土的芬芳。桂花花期已过,徒留枝干独自品尝无人问津的惆怅,认识一棵树的方法有千百种,我与常人不同,众人愿赏它春天怒放的花,我却愿看它秋天所结的果,因为有一种事实,叫“华而不实”,可它的果,却是花的语言,是树的注释。《西江月·无故寻愁觅恨》中的那句:“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皆是最好的诠释,推及于人,如若没有深厚的修养与静穆的心灵做支撑,美丽便如浮萍,失去了根基。上美在心,中美在智,下美在貌,而砥砺内心要比油饰外表难得多,这就犹如水晶和玻璃的区别,亦值得我们深深思索。
漫步于文心亭,才发现万物有灵,正以不同的姿态与深秋对应,树根深扎于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沐浴阳光,淋洗微雨,吸饱养分,静静生长,生命这样就好,没有喧嚣、没有争抢,这即是幸福——并非建立在比较之后的自我满足上。抬头仰望松树,树的寿命十分长久,也许在我们与世长辞多年后,树仍会枝繁叶茂地生长。人们对于生命比自己更长久的事物,通常抱以恭敬和仰慕的态度,对于生命比自己短暂的东西,则多轻视和俯视,在这种厚此薄彼的好恶中,折射着人间对于时间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摄服。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我绕着它转了转,骇然于生命的强韧,甚至不敢去抚摸它紫青色的树干,唯恐惊扰了这深远悠长的轮回,无边无际的嫉妒早已于心中转化为深深的自卑。
我低下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丛野草,它那细长的几片叶子,纤细的如婴儿的睫毛。白居易于《赋得古原草送别》中有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可知野草每年茂盛一次,枯萎一次,其寿命远短于人,自是无法与树相提并论了。共生于一方水土,前者名声卓远生命悠长,后者微不足道无人青睐,作为野草,当是对树俯首称臣毕恭毕敬了吧,我竭力想从野草身上寻得一丝低眉顺眼的谦卑,却以失败告终。我缓缓蹲下身来,将石头重重地至于那丛野草上,野草便被压得蜷曲了身子,我一旦将石头抛开,它便缓缓伸展叶脉,再次重复,它仍会于“卑躬屈膝”后昂然挺立,我悲哀地发现,如此重蹈覆辙,我可能会精疲力竭,而野草却安然。原来,这个世界本就是个相对的世界,平凡而伟大、平庸而神奇的人和物数不胜数。万物灵长的人类又当以怎样的姿态傲立于世?记得杨绛先生曾说:“无论人生上到了哪一层台阶,阶下有人在仰视你,阶上亦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正的自己。”年纪渐长,便慢慢领悟其中真谛,于草、树间,唯有平视才能既不咄咄逼人,又不畏手畏脚。
毕淑敏曾慨叹道:“人是自然之子,你必得一个人和日月星辰对话,和江河湖泊唔谈,和每一棵树握手,和每一株草耳鬓厮磨,你才会领悟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时间之贵,死亡之近……在很年轻的时候,有机缘迫近这番道理,是一大幸运。”人间光怪陆离,从植被中寻得的感悟,以我匮乏的辞藻和拙劣的词汇不能尽数表达,但其足使人生之天地豁然开朗,灿如世外桃源,别有洞天。我想,这即是“植悟”的重要性,它以猝不及防的相逢,悄无声息地教会你人间的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