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文/田裕晖
宋词,一半雄浑豪放,一半温婉如水,悄无声息地为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翻读宋词,穿梭至千年前幽深的长巷,叩开朱红的门扉,那锈蚀的铜环分明还有温度,里面藏着一个朝代的梦想与性灵。秋气肃杀,会风摇穗,依稀记得有位女词人,佐一杯记忆的酒,于窗下独饮,写下一段“人比黄花瘦”的忧愁心事,托付给流年照料……
李清照,易安居士,一个平凡的名字,却掷地有声。她出身名门世家,于氤氲的墨香中成长,俨然成为一名大家闺秀。年少生活少有束缚,她的少女时代纯真无邪,“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诠释了她的自由欢脱,“昨夜雨疏风聚,浓睡不消残酒”阐述了她的惜春闲愁,温和的成长,使她的哀伤化为晶莹琥珀,而欢乐变成巨蚌,养育出了珍珠。这所有的琥珀与珍珠结成一串,沉重坠挂在她的颈项间,它们断裂了,跌落在她的文字里。往事虽早已苍绿,而在时光的阡陌上,我们依旧可以跟随这青涩少女邂逅一朵含露的花,一片水灵的叶,一株青嫩的草。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逝者如斯,岁月使她眉眼精致,风姿旖旎,却不愿夺去她的灵动活泼,娇俏可人。情爱的种子在她心中蓄势待发地萌动、生长。对于未曾接触的情感,她略稍紧张了些,于是“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可来者何人?又是否令我心怡?她既爱恋又羞涩,只得跑到门边,又“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于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她愿得一人心,相伴由青丝至白头,她期待,她向往,她恐惧,她紧张。
十八岁那年,她爱情的火焰终被一位名为赵明诚的博学男子点燃。他们情投意合,认定彼此就是自己那个缘定三生的人,并于婚后共同研究金石书画,她愿与他携手于光怪陆离的人间走过平湖烟雨,经历岁月山河。可他在外为官,多次短暂的分别便陆续出现了。世人皆叹“小别胜新欢”,可谁又知晓,情到深处,小别即是相思成疾,况逢重阳佳节,更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既使春和景明,万物欣欣向荣,她仍作下《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容残粉花钿重。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将愁赋形,梦中求慰,令人深刻体悟那浓重苦涩,寂寞寥落。
“心”上之“秋”合成“愁”,自古逢秋悲寂寥,秋日的故事,应当是美的,美得清冷;秋日的相思,也应是美的,美得沁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满地残荷,仍飘散着余香冷韵,可凉意却依旧透露出消瘦。“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她的风姿、她的明丽、她的闲愁,令人怯以逼视。是,这兰舟上曾是举案齐眉,而今却是茕茕孑影。或许她以为可以在这莲池中寻得并蒂,不料误了花期,等待她的,仅是“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怅惘罢了。也许她知晓,残荷不需她用任何方式祭奠她的华年,因为湖水伴它待放、盛开、凋谢,给得起它想要的永远。那个许她永远的人儿呢?她望着那低徊的大雁,因远行的他未托它们捎来锦书便一直向前,没有丝毫眷恋。残荷虽枯,根茎却仍在池中,雁字飘零,终究飞回故里,仅剩她的舴艋舟,摆渡到的是无人收留的岸口。
一段前程,几纸功名,他执意要走。她没有跟他道别,痴想没有道别,他就不曾离开。她苦苦思念,用藕丝穿针,缝补两地闲愁。她信好梦能圆,就如同信这残荷,定如期盛开,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赶着归来。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要被别人欺骗。可当她孤独到连影子都长满绿苔,“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此情终是无计消除了。一棵草,仅需经历一次春生秋死,便不再怕被时间辜负,她却穷尽一生,给他最美年华,经历无数蜕变,才终得一果,可这结果也并非是皆大欢喜的,她与他赌书泼茶的恬静时光终是短暂的。
都说人生公平,当初给你多少欢乐,日后就分你多少悲苦。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江河仍在流转,她恰逢宋江山改换年代。他出师未捷身先死,独留她寂然于乱世寡居,“凉生枕簟泪痕出,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此后流徙漂泊,受尽苦楚。红尘没落,她如一枚无依霜叶,悲哀再嫁,可那残破的婚姻稍纵即逝,留给她的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
尽管命运不再向她敬一杯酒,她仍自斟自饮自娱自乐,“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她不曾怯懦,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他未了之愿。时局动荡,国危家亡,她写下雄浑悲放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是,在那封建笼罩下的艰辛岁月,她仅是位与改朝换代无关的弱女子罢了,朝廷未因此转变,浮沉无常。她也早已不是红颜佳色,而今的霜华满鬓,伶仃孤寂,她害怕出去行走,既使是元宵佳节,她也谢绝相邀的诗朋酒侣,只在帘儿底下,听别人的欢声笑语。
韶光更替,四季流转。一路行走,一路抽丝剥茧,许是她倦了,便沉沉地睡下,睡在江南。她睡得寂寞,却也满足。后人赞她是一代才女、千古词后,可在我看来,她所愿的仅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安然相伴,现世安稳,只是人生跌宕起伏,她无意成了厚重史册上的一片微薄黄花,无奈地书写着一段又一段瘦瘠的过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