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
文/田裕晖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自古如是,师院更将其诠释得淋漓尽致。
江南北国的初春,像是在冬的底色上间或涂抹上了几道略含暖意的无常岁月。漫漫冬日,心情极易如郊原中龟裂的黄土般冰冷枯寂。万物蓄势待发时,更易使人期待绿。古人风雅,为破解冬日枯闷,有《九九消寒图》一说,明《帝京景物略》中更有:“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这是十分有趣的冬季日历,风流岁序,静美安宁。受此启发,我愿于小憩时探访师院的花,采一束阳光,解几树花语,如“万美人尽临妆镜”,或一时宠辱偕忘。
时光轻轻一挥,师院美景正悄无声息地由淡雅悠远的国画向色彩明艳的油画过渡。初春的师院当属梅花最佳,园中偌大一片,中无杂树,千朵万朵,犹如散落一层红霞,清逸如仙境,只是赏花人如江南盛夏梅雨,喧嚣使梅林失了清气。昨日微雨阑珊,起兴徘徊于花下,暗香盈袖,神骨俱清,真真心旷神怡,无可比拟。《长物志》有云:“绿萼更盛,红梅差俗。”于我看来,其实不然,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开在这喜气人间,风日洒然,怎会差俗?记得陆游爱梅,曾放豪言:“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众人说他爱梅爱得高迈脱俗,不同凡响。我却觉得他是何其贪心,千树万树,均妄占为己有。于我而言,好梅一棵,抑或一枝即可。于天地间,知晓为何而来,对自己的性情与禀赋有足够清醒的认知,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不狂热地沉迷过去,不痴迷地期待未来,爱我所爱,行我所行,知足常乐,便欣然愉悦。
或许所有佳景皆由心境而生。王阳明有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内心姹紫嫣红,纵是世景荒凉,亦是丰盈美丽。内心简约空无,纵是花好月圆,亦形同虚设。一树之花,一枝之花,各不相同,而赏花的心情,可缤纷,可孤寂,能赏细微,明察秋毫之人,是有福的。温风似酒,春光如金,行至春申路,玉兰清安静敛,皎洁隽妙,有静女之态,虽不比牡丹富贵张扬,桃花娇媚明艳,香气却如丝如缕,沁人心脾。一旁行人匆匆行走,偶然抬头乍见,又惊又爱。半亩塘旁,迎春初绽,当是应了名字中那“迎”字,春寒料峭里数点娇黄,点亮春光。古人曾为花分品论第,罗虬所撰《花九锡》将踟蹰(杜鹃)、芙蓉、望仙(迎春)与兰、蕙、莲等分别开来,认为后者才配得上“披襟”而赏,“九锡”而待之。我却觉得,这厚此薄彼的好恶是花的悲哀。花本百种,况春花明丽,夏花冶艳,秋花萧疏,冬花清濯,高贵与否,无关季节与形彩,顺生而行,厚积薄发,竭力绽放,便是不负高贵的生命。推及于人,人生百态,幸福与否,在于我们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应对。高贵与否,亦无关乎出身与门第。我们思维的强度,历练的经验,广博的智慧,强健的体魄,合作的风采,幽默的神韵……皆使我们生命的枝丫花香馥郁,芬芳他人的精神天空。
三月的雨,无声无息,湿地三尺。三月的月季是寂寞的,徒留枝干与梅的热烈对应,每每路过桃李园,总为它惋惜。细细想来,正是其时令所致,顺其自然,切忌揠苗助长,静待花开,用心蒂去聆听拔节的脆响亦是件乐事。古来伟大的天才,其萌芽每见于幼年时期,但亦须有启发导引之人,以伤仲永为前车之鉴,知时节,不使其中途摧折,才能欣欣向荣,开灿烂无比的花,结硕大无朋的果。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者,大概由于环境或教育违背了自然规律,不能遂其发展的缘故,想来也是极为可惜的。
人有喜怒哀乐, 百花亦有七情,花的情感,总是要贴近感知的,昆曲《牡丹亭》中有典词:“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走近半亩塘水畔,又如何能读懂春之神韵、花之情趣?细雨连绵不断,漫步于桥上,随意扫视,眼睛不禁聚焦于那朵昂然生于石缝间的小花,像是一幅色调风格全然西式的画作,一旁冷不丁冒出一株东方情调的红梅,定睛细视,那样触目惊心,又那样惊喜万分。对这不知姓名的小花,多少人漠然视之,转身抛于脑后,不留半点印象。雨滴厚积薄发,对它纤细而柔弱的瓣不断予以重击,使它“低头”弯曲,可细若游丝的休憩后,它仍决然立着。每片嫩芽皆挂一串晶莹的梦,每片花瓣皆妩媚多情,继续以沉默的姿态享受鲜有问津的孤寂,以渺小的淡紫色装点大地。常听人抱怨此生未见过一场盛世繁花,却已日薄西山,老之将至,孰不知美景近在眼前,我们缺少的仅是那双伯乐般的明眸亮眼。人世风景万千,于我虽无多少诱惑,却仍存敬畏之心。一株花木,一粒粉尘,乃至一只蝼蚁,亦觉有千钧之重。既铭记敬畏于心中,也实在应当像花一样活着,蕊如帆,瓣作舟,于风雨中兀自妖娆,无论根植怎样的土壤,不论生在何方,都努力绽放,带给人间一缕清香。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不知为何,黄昏总给人一种垂暮中的安全感,像满怀一腹故事的老者一样令人安详,除了使人有昏昏欲睡的宁静,还有种天荒地老的意味。半亩塘的黄昏是清净的,我呆呆立着,想起梅特林克《花的智慧》中的那句:“花是无用而美好的,它代表了世界上大量同质的东西。一个社会应该能够允许无用而美好的东西存在,容忍有一类人去为这样的东西投入时间和精力。”我十分庆幸,古往今来的爱花之人总能为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记得陶潜以菊为知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周濂溪以莲为知音,“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薛涛索性做起牡丹的情人,白日与之耳鬓厮磨,夜晚与其互诉衷肠,“是之为真爱花”;陆游曾放言“为爱名花抵死狂”;欧阳修贬谪滁州时,更有“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诸如此类,皆是极好的。我时常想,志同道合者,相交即为友。花与人的秉性有诸多相通之处,牡丹雍容,莲花高洁,菊花淡雅,梅花凌寒,桃花明艳,海棠妩媚,山茶鲜美,瑞香芬芳,玫瑰旖旎,水仙清绝,玉簪严寒,丁香愁苦……于我看来,友的范畴实可扩大至一花一木,寻知己于人世不得,便可求诸于花。
从前,一枝红梅醉过李白,冉冉红蕖留过杜甫,杜牧欣喜牧童遥指杏花村,崔护惆怅人面桃花何处去,李易安憔悴时黄花满地,朱淑真苦闷时断肠芳草……无数先哲怀着对自然界一花一木赤子般的崇仰之心与恋人般的细腻感触,于红绿园中留下自己不灭的足迹。那么今天的我呢?于花丛林荫下辗转徘徊十余年,却未留下只言片语。留下的仅仅是个笼统的概念——眼花缭乱、流连忘返、莫知所云,实在是十分惭愧。
沐浴春风十余年,仍不敢自诩为作家,我的写作,也并非站在知者或智者的角度告诉他人欣赏花木文化的艺术和观赏花卉树木的方法,却是以参观或搜寻者的身份,于师院中寻寻觅觅,自由徜徉。踏不尽的是桃蹊李径,绝不了的是赏花心性,偶然寻得一叶落而知秋的体悟,醺然欲醉,却醉得理智,醉得清醒,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