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风骨美人中
文/李永平
金陵城,乌衣巷,王谢故居。朱雀桥,秦淮河,六朝烟雨。
以杜牧之笔看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淡月幽幽,寒烟袅袅,萦绕着的是历史的凉薄之气,大约此时已盛景不在。也曾怀想秦淮河曾是“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的一番景象,只是这脂香粉浓,太过浓艳骄奢,馨逸有余而灵气不足。或许,“碧城彩绚楼台,紫陌香生罗绮。夹十里秦淮笙歌市”的昔年繁华方才配得上六朝金粉帝王州,十里秦淮风月梦。
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无缘得见旧时秦淮,我只能于前人字里行间寻觅芳踪。朱自清先生笔下的秦淮仍在水波里荡漾,本是如梦似幻,却因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使得花影皆明媚:“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
故梦悠悠,碧波澹澹,光阴早已流转千万轮,不知秦淮河的水是否还记得那个写下“桃花得气美人中”的女子,那个虽沦落风尘却风骨嶒峻的柳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稼轩的词,正是她的名字。她的一生也应了这首词的结尾: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天教分付与疏狂”,她心性是极高的。只是曲高则和者寡,从来皆如此。纵然她的爱国情操与政治抱负绝不亚于男儿,却一生襟袍未曾得开。
张潮的《幽梦影》曾这样评判美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她的姿容已无人得见,不过可与“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并列群芳,想来不似凡人。她的才华自有世人盛赞: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画作“娴熟简约,清丽有致”;书法“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倘若仅仅如此,她的确可称得上是一代美人,却无甚殊异,毕竟才貌俱佳留名后世的女子也并不在少数。而她的美,在于国破之际那纵身一跃的风骨,在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气节。
马革裹尸的将军,白衣胜雪的诗人,嫉恶如仇的侠客,玩弄权术的帝王……工笔史书下,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尔虞我诈无休无止。而女子的身份却总是单调乏味些,高贵者掌生杀夺予,美丽者灭王朝城池。可我总觉得,她们的传奇大多是需要权势来润色的,九分故事独缺一分性情。可是,一旦真没了身份的依仗和地位的羁绊,女子仿佛又都立刻成为至情至性之人,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一个“情”字困顿终生。柳如是大约是在此怪圈却又跳出此怪圈的人。幼时变故,沦落风尘,情路坎坷,终成佳话。她的前半生若写成折子戏,也不得不入寻常套路,左不过在结尾处感叹几句自古红颜多薄命。她一生最耀眼处,是在已觅得良人之际不愿受亡国之耻,情愿以身许国。她的丈夫,时任南明礼部尚书的钱谦益,在投水之际一句“水太凉,不能下”几乎毁尽了他一生的名声。可那些屈膝变节的士大夫中又何曾多出一个柳如是呢?可以说天下男儿,多所不及。故而徐天啸曾评价她“其志操之高洁,其举动之慷慨,其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
若以花论秦淮河,茶蘼花则可比拟一二。“开至茶蘼花事了”,极致的绽放,悠长的衰败,为后世无数的文人骚客留下了无尽怀想的空间。若以花论柳如是,她则更像自己诗中的桃花。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古人诗词中,桃花多作薄命之花,所以有“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之语,就连同为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也曾血溅桃花扇。唯独柳如是另辟蹊径,以人喻花,以花托人。既是怜花,亦是自况自恋。桃花正是得了美人之气,睥睨群芳,傲气一时无两。作为“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气韵如此,秦淮的风骨便可见一斑。明末清初,沧海横流,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不堪重负,不得不走向历史的终点。动荡的时代风雨对于乱世美人而言本应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可在她们这里却更像是“客舍青青柳色新”。只是不知,这是否是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一种讽刺。美人如玉,顾盼倾城,可引得无数英雄折腰。只是人们又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说,在英雄的故事里,一抹红再耀眼也不过是江山的些许点缀。在美人的传奇中,美人仿佛只能依附英雄才可以成全美人的名声。然而,“秦淮八艳”静立在秦淮河的波光艳影里,她们不是陪衬,更无须点缀,便自成一道风景。
岁月被抽空一截,雨水就来填满一截,让光阴的波纹,不增不减。只是不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畔,金陵烟雨中的秦淮河畔,那些老去的故事里,那些斑驳的光阴里,吴带当风的美人,到底是在晚晴楼斜倚栏杆,还是桃叶渡醉卧花间?峨冠博带的君子,是在文德桥立马意迟迟,还是在白鹭洲吹箫到天明?衣香鬓影,吴侬软语,笙歌散尽,前尘如梦……
“锦瑟微澜棹影开,花灯明灭夜徘徊。一池春水胭脂色,流到前朝梦里来。”秦淮河里流着浓的化不开的媚,可这媚艳而不俗,光阴层层淘洗,反而成就了六朝烟水气下的翩然风情。也许,这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惊才绝艳的女子,才使得秦淮的风情与风骨得以在脂水里风熏雨染,成了平人的潇湘。这潇湘是潇洒加上些许颜色,那颜色是“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