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烟

文/毛云霄

人常说咖啡苦涩，殊不知是自己忘了加糖。那日午后得空，阿茶约我在楼下咖啡厅，难得见到她，便应了去。

入眼的依旧是那盒香烟，从未拆过封。老地方，妆容精致，勾着二郎腿，身子有些散，坐在高脚凳上似乎思考着什么。有时候不得不让我怀疑这家老板跟阿茶关系不一般，偏偏在店的里角设两把高脚凳，让阿茶得了去，每次喝咖啡都只是在这里。我进门，径直走到她旁边的位子，点了杯卡布奇诺。扫了她一眼，精致的妆容下掩藏的好像不止是憔悴，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恋念与忧伤。阿茶憔悴，这原因我倒略知一二，毕竟这读研的老学姐整日沉迷于实验无法自拔，可以说是费尽心血了，再加上今年开春刚接了新任务，更是一天天见不到人影，暑假也是在实验室里一天天熬过去的，不憔悴才是假的！不过细细算来，这还是今年我俩第一次相约，大家都忙，难得同时有空。“阿茶，是不是……”话还未说出口，她拿起手边的糖直接倒入我的咖啡里。说真的，我有些生气，她知道我喝咖啡从不加糖的，可她却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讲话。这让我觉得如同不小心吞了一块硬糖一般，真心难受。

“阿影，来破例一次，品一下这加糖的咖啡。”本想拒绝，哪能容她这般胡闹，可她眼神里的坚定让我动了念头，喝了一口。入口虽依旧苦涩，可舌根部的味蕾分明在苦感后掠过一丝甜意，味道虽还说得过去，可终究与往日喝的不同，觉得好好一杯咖啡让她坏了味道。“你说，父爱真的如山伟岸吗，我怎么觉得应如你刚刚品到的甜呢？虽不明显，但那份细心可以说甚是体贴了。”阿茶的语气有些怪，似有醉意，可也没闻见她身上有一丝酒气，我自然是云里雾里，觉得还是继续听她说为好。她把腿挪了一下，换了姿势。“影子，国庆我回去了，阿爹三年的忌日，我想他了，想他的温柔烟了。”她说着，竟有些泪目。

说起这温柔烟，不，应该是阿茶的温柔烟。阿茶是家里的幼女，从小便得宠爱，父亲爱吸烟，但十分疼爱妻子，不想让她闻到难闻的烟味，所以抽烟从来只抽半根，剩下的下次接着抽。可有了阿茶后，父亲的半根烟极少出现了。阿茶年幼时，发现家里总是有半支烟，却不曾有烟味，孩童无知，自然不懂便问。“阿娘，阿爹抽大烟吗？为什么家里只有半支烟啊？”母亲告诉阿茶，“那是父亲疼阿茶，也疼阿茶的娘亲，阿茶不在家，父亲只抽半支烟；阿茶在家，父亲一根都不会抽。这烟啊，一半归娘亲管，一半归阿茶管，阿茶的父亲，可是个温柔的人儿嘞！”阿茶的眼睛眨了眨，眼珠子来回转，似懂又好像不懂，母亲看着阿茶，吻了她的额头，“你阿爹最疼阿茶了！”阿茶听了这话咯咯地笑个不停，谁家孩子都喜欢有人疼。傍晚父亲归来，阿茶拿着半根烟向他急奔了去，“阿爹，这烟就叫温柔烟好不好？”稚嫩的女声娇小又可爱，父亲本疑惑，可看见阿茶粉嫩的小脸，用胡子蹭了蹭，哈哈笑道：“好，阿茶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哈哈……”后来父亲了解到这温柔烟的缘由，对阿茶更是疼爱有加。

阿茶先前每次跟我聊天，总爱提起他的阿爹，她说他是最爱她的人。她发现父亲爱她，是在她在外上学的时候。江南水乡的女子大都水灵，皮肤也是极娇惯的，买的衣服阿茶总觉得后颈似有东西，磨得烦人，唯独家里的穿着舒适。阿茶找了原因，竟是那衣服上的标签惹的祸，阿茶猛然记起父亲总是想法子拿走她新买的衣服，而后又还给她，那是她不解，总觉得父亲无理取闹，如今才明了其中的理。出门在外，阿茶发现父亲为她做的，其实很多。阿茶怕黑，不敢关灯，在家住时阿爹每晚帮她关灯；阿茶怕打雷，每每惊醒都发现阿爹在身旁；阿茶不喜欢记那些繁琐的东西，特别是吃药，她总记不住，都是阿爹把药取好再交给她。在阿茶心里，父亲就是那个抽温柔烟的男人。

后来，这个世间没了抽温柔烟的男人，只剩下这温柔烟了。

许是阎王嫉妒阿茶得到的宠爱太多，令黑白无常提前夺了阿茶父亲的命数。阿茶回到家中，父亲的音容笑貌全都被封存在了一张照片里，悲伤把阿茶封锁，阿茶强撑着身子，送了父亲最后一程。后来她返校，母亲用手帕打开一个烟盒，“阿茶，这是你阿爹留的两支烟，你带走一支吧”。阿茶看着烟盒里残留的半支烟，紧紧地抱住母亲，“好，我带着。”阿茶强忍着眼泪，转了身。在阿茶眼里，车窗外的世界是咸的。

看着阿茶，我把加了糖的咖啡喝下，愈发细品，阿茶的话好像愈发有道理，父爱竟这般隐忍却又深沉。阿茶侧身，从包里拿出来一盒东西给我，说道：“喏，婶子让我给你带的，咱们家乡的糍粑糕，来的时候还是热的，虽是刚下火车，但隔了一天还是凉了，将就吃吧，不过，你家的怎么有股桂花香啊，还真别致！”我接过，桂花香扑面而来，竟陡然湿了眼眶。这是父亲做给我的，父亲知我从小喜桂花，大约也只有他愿意花功夫，把我的吃食做成桂花味。捧在手里，闻着桂花香，才发现我的阿爹的爱也如这咖啡里的糖，明白阿茶为何会有这样的习惯。阿茶忽然擦了我的脸颊：“阿影，哭什么，想家了就抽空回去看看吧。”我应声说好，念的是家，更是父亲。

苦涩的咖啡里藏了糖，呛人的烟雾缭绕着温柔，虽不曾说起，一切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