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生命不打折
文/李永平
琦君在《爱与孤独》中说:“留予他年说梦痕,一花一木耐温存。人生固然短暂,而生活却是壮美的。生涯中的一花一木,一喜一悲都当以温存之心,细细体会。”为了留予他年说梦,故而一花一木皆需温存。这该是怎样的琉璃心境呢?记忆光华流转,明媚张扬,乍如激流直下,岁月的手则慢条斯理,摩挲着那些尖锐的棱角,水平镜无波,心渐次温柔。
人生本当如此,心存细腻,怀抱温柔,全心投入到生命的美好当中。可惜太多时候,我们在本应追求美好的时候退而求其次,在可以适当满足的时候却贪得无厌。所以在《季节之韵》一文中,林清玄先生首先便对百货公司换季打折这一“比较长期而固定的剧本”娓娓道来:“百货公司彻底的打折,是一种季节的预告,也是一种欲望的牵引,其实我们冬季的衣服已经够穿,而今年再也没有机会穿,却因为打折,满足了我们对明年的冬季有一种欲望的期待,许多人因此花很便宜的价钱买下要封存整季(或者更久)的服装。表面上看来,或者今年的冬天不必再添置新装,但到了冬天,我们又会有新的欲望、新的渴求,也因此,打折是永不休止的。”
天下熙攘,为利来往,为情所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们的经历越多,选择越多,迷惑也就越多。从蹒跚学步到老态龙钟,我们拥有着、失去着、渴慕着、厌弃着。朝为露,日出晞,无论怎样用力,生命在人世都是匆匆忙忙的。偏偏在此,我们又是“多情之人”,双目所见皆想把握,想要用力得到世间所有的美好。可笑的是,我们的视野有限、能力有限、生命有限。无论是遥不可及的彼岸,还是近在咫尺的眼下,我们都只能匆匆一瞥,便不得不如流星般逝去。
林清玄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生活美学家,他对各种美的体验,是从对生活中美好的发现和体验开始的,这种体验形成了他朴素的生活美学。所以他能够坦然说出:“真正的生活品质,是回到自我,清楚衡量自己的能力与条件,在有限的条件下追求最好的事物与生活。”这样的话,正如苏轼懂得“逝者如斯而盈虚者如彼”的道理,所以他可以做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决然的态度,把全部的精神力投注于某一个焦点,以生命来融入。这样,在外,我们才会有敏感直觉找到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在内,则可以居陋巷而依然能创造愉快多元的心灵空间。
其实,我们又何止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是如此呢?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中,宝玉在与袭人谈论到生死时,另辟蹊径谈到自己理想的死法:“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雅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然而,宝玉因想听《牡丹亭》里的“袅晴丝”一套曲目,赔着笑央求梨香院里的龄官唱时,龄官却拒绝得干脆利落:“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从未被人如此厌弃的宝玉只得讪讪出来。正在宝玉失落之际,贾蔷提个雀儿笼回来了,低声下气地哄龄官开心。不想倒惹哭了龄官,害得贾蔷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拆笼放鸟。宝玉黯然:“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惯常在脂粉堆里厮混的贵公子终于明白:世间所有的眼泪,并非全部为他而流。一个人一生能够收获独属于他的眼泪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奢侈和奖赏。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达官显贵亦或是升斗小民都不过是蜉蝣天地,沧海一粟。百丈红尘,万千繁华,没有人能够尽数享有。所以林清玄由此发问:“季节里年年都有冬季,人生里不也是常常面对着寒冷的冬季吗?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在那无限的轮替之中,有没有一个洞然明白的观照呢?”我以为,这“洞然明白的关照”就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居山之巅,则“一览众山小”。处崖之底,则“弄香花满衣”。目遇皆成色,耳得亦为声。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值得追求有限条件下的最好。
李白豪饮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杜甫却寒心消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人生苦短,若要以有涯之生渡无涯之海,此刻安定最为重要。放浪形骸也好,困顿其中也罢,至少此刻间,我们的心不曾打折。人间照夜的灯火,是来自红炉中雪融的时刻。愿我们都能以一种泰然欣赏的态度走过打折的市招,如实知见自己的心,看那冰消涧底,看那春上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