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些微光,正在独行的黑夜中闪烁。
小时候,我很喜欢摘下一朵蒲公英,对着天空举起,轻轻地吹一口气,就能把无数“小伞”送向远方;也常惊喜地发现它的所在,大方地将其递给同行者,笑着说:“每年吹蒲公英的孩子一定会幸福的。”然后默默看着它们飞出自己的视线。低头瞧见手中孤零零的花托,也觉得十分可爱,想着有一片土地,能够让我也这般肆意生长。
在有些许失落的夜,我凝望着夜幕中稀疏的星子,闭上眼睛,感受着心若尘埃的微渺,像只小小的花托,回到幼时仅留痴望的梦中。
红墙灰瓦圈起一份安宁,承载了无忧无虑的时光。
青石板的井盖要大过井口许多,小孩子不能挪动分毫,大人们便放心地让我们肆意扯着上面的铁环绕圈。日暮渐晚,孩子们也玩得倦了,就在母亲的一声声呼喊声中散去,只余井身红锈的“1954”字样,默默见证着微微流淌的时光。
矮矮的树枝扎成的篱笆围起的一方天地,更是我那时的欢喜所在。石榴树的绿叶红花,是永不过时的惊艳;有趣的是那边缺了一角的矮矮的墙,砖缝间露出青苔嫩绿的可爱;蓬勃着的无花果树、爬满一整面墙的碧绿柔软的藤蔓,浓密的、巴掌大的绿叶郁郁葱葱。藤上满满当当地挂着小小的黑紫色果实,轻轻一捏,浅紫色的小花瞬间在指尖绽放。
微贴着墙根的是一枝枝葡萄的细藤,纤弱地生长着,却也被人期盼着。
推开低矮的篱笆的门,便能欣喜地瞧见一垄垄水灵灵的菜苗在柔柔地招摇。降了霜后,圆圆的白菜就被收进屋子,静静地躺在墙角;有的长得略小了些,在薄霜下却依旧娇嫩。当红红的灶火烧起来时,小屋透出温暖的光,墙角也被映得亮堂,它们也可爱了起来。我惬意地候在灶前,欣赏里面飞舞着的美丽火焰,不时往里送着晒干了的雪白的玉米芯。一手偷偷扒了只冬日里藏着的红薯,等到火苗将将熄灭,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埋到灰烬里,然后托着腮,望着灶肚里的火星儿跳跃,也盼着甜甜的薯香。
化雪的泥泞稍歇,粉白的梨花已迎着微冷的风打了苞,接着,梨花、杏花、桃花瓣儿便依次细细碎碎地散落在微湿的地上,一层层地攒着,直到将冬日的寒捂暖。
花瓣落在女娃娃的眉间,和红绳扎的小辫上。
待树木吐绿,绽过新叶,便与初夏相接。喇叭花是春夏秋的,却单不为冬。微明的清晨,我提着小桶,跟着大人沿着鹅卵石的小路到了井边。大人们扁担一甩,轻轻地一提一放,小桶便装满了水,稳稳地落在井沿上。待回去时,小桶挂到大人的扁担上,我就有心去逗那篱笆上娇娇嫩嫩的牵牛,硕大的花拿在手中,却十分轻巧可爱。
绿色主打的调色盘,从竹林、老树、新芽、草地染到篱笆内、菜地里,最后进入荷塘,夏季便到来了。三伏天,院中一簇簇墨绿的薄荷。于清晨喝过甘甜的井水,午间又于清水中漂过,就在小孩子的额头上睡着了。
是夜,摊了凉席在平房的顶上,攀竹梯而上,守新麦,点陈艾,摇扇忆故,唠着寻常。有流萤微闪,清风徐来,煮一盏绿豆,月上梢头,人已入梦。待夜微凉,还要添条薄被,续些蚊香。
白日里,各家门前的小池塘都只余浅浅的一洼。但水中的菱角、莲藕、田螺、泥鳅等等才更招我们欢喜。细细瞧了淤泥上各式各样的水泡,瞅准了泥鳅的洞,慢慢地往下挖,待探清它的方位,再一锹下去,将泥鳅、鳝鱼都倒入清水中吐净泥沙,点火烧油,小火慢炸……
初秋时,水升未落,萧萧木叶入水,荷叶下的鱼儿们悄悄地露出水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顶着落花,打着旋儿。碧波倩影间,微微泛起柔波,不慎落下一节小小的枯枝,鱼儿们就又飞也似的逃进水里。
最不缺人气的是华荫如盖的老树,且树下总有几块大石头,又引着许多小马扎的到来。农闲饭后,老老小小便喜欢到这里聚集,常有上了年纪的长者招了孩子们上前,讲些忠义列传、古怪奇谈,还有些拿了针线篓子,坐着扯线拉棉,缝缝补补,一同絮絮地谈着在外子女的境况……
终于有一日,我独自踏上归途,想着的还是梦中亲切又日渐模糊的一切。又不免记起了半轮落日下,立在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看到的天地间的辉煌;还有满足于雨后蘑菇和初春竹芽的芳香,和冬日柴垛旁的嬉闹欢笑。
但当我欢喜地打开车门,欢快地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路奔跑时,脚步却渐渐慢下来,从我的荷塘瞧去,竹林、鹅卵石的小道,路旁的小雏菊和篱笆,牵牛绿藤,洒下碎光的绿荫,矮矮的红墙瓦房……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最终,我微靠着翻新加盖过的小学的外墙,下课铃声落下,听着里面一如当年的欢笑。或许少的是花坛里爬着的小小蜗牛,红旗旁矗立着的参天古树;想起藏在树丛里的风筝,最先被我发现、却被抢了的蜂窝……
驻足许久又悄然离去,就像我不曾来过,从未看到过梦中记忆泡影般的消亡。偶然从学校门口走过,恍惚间又看到了熟悉的娃娃面庞,牙牙学语的稚子如今也成了少年郎。
寻忆过往许久,不经意间,梦中景物荒凉。仅留一丝执念,不能忘怀,正如蒲公英飞了许久,再次落下的那片土地,依旧如故。(文/马文欣)